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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磨一劍 「北魏真書」開放眾籌︱字體設計師陳濬人:懷舊也要重新演繹方得恆久

濃縮咖啡易沖,但要將香港的城市光景、視覺文化「濃縮」於一套中文字體之中,所耗費的心血與時間分分鐘讓聞者咋舌,若要超脫搬字過紙式的「懷舊保育」更是難上加難。字體設計師陳濬人(Adon)自2011年開始研究舊香港招牌字體——香港北魏,由書法源流到藝術價值,統統成了他「鑄造」電腦字體「北魏真書」的養份。磨劍多年,這套獲獎眾多的字體於2022年12月開放眾籌,Adon認為延續香港視覺文化是本地設計師的基本責任,但講到真正活化的話,單純復刻遠遠未夠,還要去蕪存菁、重新演繹出北魏的生命力,賦予它在新時代下的價值。

文:Layne
圖:受訪者提供
場地:@laubak.livehouse

Adon表示近十年來香港人對本土文化的重視日益增加,但往往停留在懷舊層面,忽略了分析舊事物是否值得保留,行多一步抽取精粹、演繹成新設計的可能性。

設計界對中文自卑 習字探究北魏體結構

「我2005至2006年間在觀塘職訓修讀攝影,當時較多使用菲林相機,曝光時間好長,可能半小時才拍出一幅相片。影夜景途中,讓我留意到許多街道上的細節,察覺到香港招牌的字體與其他華文地區的風格不同。」而這份對中文字體的興趣,直至後來Adon進入理工大學視覺傳達系仍影響著他:「我讀平面設計就是因為我喜歡中文(字體),覺得它既是一種好functional的設計,同時也是一種藝術的表現,好鍾意佢層次夠豐富。而我留意到許多設計界人士在處理中文字體的時候,由於覺得電腦上的中文字體設計得不太理想,認為放大會影響版面,所以大多傾向將它縮小處理,這種本末倒置的做法,無疑流露出當時人們對中文電腦字體的『自卑』。」基於對文字的喜愛,Adon滿心想著要改變這種面貌,「其實日本戰後於文化承傳上有個好重要的轉折,他們很懂得怎樣將傳統文化演繹成現代化設計,我以此借鏡,希望嘗試從字體出發,重新演繹香港的傳統視覺文化——『招牌』。」

1940年代北魏招牌遍佈銅鑼灣街頭,圖中約為現時SOGO對出的軒尼詩道。
 元朗「好到底麵家」創辦於1946年,其招牌便是出自以北魏書體獨步書壇的著名書法家區建公手筆。

為了更深入了解中文招牌字體,Adon在讀大學期間開始修習書法,也會到香港中央圖書館翻查資料、尋找其根源。追查之下,他在《書法示範特輯》中發現這種字體源於南北朝的魏碑,與清代碑學派書畫家趙之謙的北魏體最為類近,但這種字體卻更見剛猛:「在四十至七十年代,區建公、蘇世傑、卓少衡等修習魏碑的文人流落香港,他們需要靠寫招牌、題字維生,這些事物均會用到輪廓鮮明的字體才夠顯眼,於是這種與傳統魏碑風格不同、筆劃更加向外舒展的『香港北魏』在此遍地開花。」後來Adon自覺對香港北魏體的認識不深,更特意跟隨區建公門生王覺亮習字,從中窺探香港北魏的運筆結構,

「它的筆劃雄渾,無論撇捺、豎鈎、彎鈎等都比較誇張;逆向入筆,帶有厚重的牽絲(編按:指筆勢往來痕跡);中軸傾右,結構不拘一格……種種特徵讓它被一眾書法家廣泛使用在招牌與標題字之上。」

由左至右分別為魏晉南北朝的魏碑石刻、清代趙之謙所寫的魏碑及香港常見的北魏體,圖中可見香港北魏的筆觸更剛健有力、輪廓更鮮明,讓商號增添可靠、穩重的感覺之餘,亦教人在老遠都認到。


從音樂領悟留白 錘煉出「活」的北魏真書

隨著對香港北魏的解構,Adon越發認為這字體飽含舊香港視覺文化,有必要予以存續。所以他在大學畢業後,於2010年與同為設計師的朋友徐壽懿創辦了設計公司「叁語設計」,兩年後正式發起字體設計企劃——以香港北魏體為藍本開發的「北魏真書」,更在2018年出版結集了多年研究的《香港北魏真書》。企劃獲獎無數,贏過New York Type Directors Club的字體設計獎、榮登日本Tokyo Type Directors Club優秀作品,更讓Adon成為「2019 DFA 香港青年設計才俊獎」的得獎者,一切本應順風順水、踏入眾籌階段,但他卻依然認為「北魏真書」存在著不足之處,遲遲未肯將字體推出市面:「本來我打算2019年就announce眾籌,最後擱置當然有社會運動與Covid的影響,但除此之外,以字體推出市面後可能用十年、二十年的標準來說,那套2018年的設計絕對可以更精良。嗰套字係每條線條都好準呀,但係其實非常機械化、好呆板囉,所以我想不斷咁去refine佢,令到佢更加『活』!」

在2018年,Adon聯同設計編輯徐巧詩出版《香港北魏真書》,此書收錄了南北朝魏碑、清代書法家趙之謙到40至70年代盛行香港的北魏招牌,探究其書法源流和藝術價值,當中亦記有團隊尋訪香港北魏書法家區建公、蘇世傑墨寶的過程。

何謂「活」?設計師以外,還身兼獨立音樂人,香港Math Rock招牌樂隊tfvsjs結他手身份的Adon以比喻解釋道:

「就好似我宜家打鼓咁,其實都係一啲存在住唔同大小『空間』嘅拍子節奏,如果聲音之間的間隙做到好平均,好似機械咁一式一樣嘅話,就會變到我18年造嗰套字咁呆板。相反,如果我好似J Dilla(編按:美國傳奇唱片製作人兼Rapper)啲beat咁,有少少drag嘅感覺,『空間』時大時細,變相可以令產物更具鬆弛靈活的活力。我玩音樂同造字個概念其實係一致,只係呈現方式唔同。」

「所以後來我做過好多細微調整,例如將字體的線條改成平曲結合、同一筆劃有不同面貌,以及令字體中宮更緊密、撇捺更舒展等……不斷修正文字的線條與結構,平衡文字當中的『空間』。」簡而言之,Adon口中的「空間」其實略帶中國傳統的「留白」概念,透過調整不同筆劃之間的緊密程度,強調文字整體張弛有度的自由、空間感,從而製作出更有生命力的「北魏真書」。

北魏真書的「豎鈎」設計,左邊線條較直,而右邊則微微向外弧。
簡單如一豎,Adon亦特地將之設計成多種不同的起筆、收筆方式。
相比一般字體,北魏真書的中宮聚攏收斂,讓左右撇捺有更多空間向外舒展。
北魏真書的線條與整體結構經過Adon十年不斷修正、「打磨」,外型輪廓變得更清晰、線條流動更具節奏感。


預計於12月開放眾籌 下一目標為「香港字」

Adon透露「北魏真書」字庫目標為6,000個標題字字型,初步籌募金額為新台幣3,800,000至3,900,000(接近100萬港元),將用作支援全職造字團隊日常開支之用,而由於宣傳平台的技術問題尚未解決,所以未有確實眾籌日子,預計將於12月內在台灣嘖嘖眾籌平台上架,他解釋因為法例上香港眾籌定義依然很含糊,為了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,所以選擇在台灣平台集資:「目前已製作了700多字,其實已經初步Setup好一個造字系統,例如以『人』字部為例,我已經有窄、中、闊三種不同比例的部件,在動手製作『人』字部的文字時,團隊其他設計師會先將部首與部件併在一起,然後微調兩者的proportion,最後再經我fine tune。所以雖然仲有5,000幾字需要完成,但係其實之後會越造越快。」他又表示6,000字字庫只是起步,若然眾籌情況理想,會考慮研發內文字字型試作:「其實以前我都有幫不同品牌製作北魏真書LOGO,但如果印卡片夾硬將文字縮細的話,尤其是印刷Foil Blocking(箔紙燙印)時,筆劃會變得『黏』成一團、模糊不清,那便需要進行針對內文字的調整,譬如將筆劃減幼、刪減部份細節等。所以絕對係有可能做到一啲比標題字更細嘅字型。」

Adon認為設計「北魏真書」最大的難點是在不影響整套字體統一性的情況下,加添「活」的感覺。

他續說,如果眾籌資金更充裕的話,亦會考慮與外國字體公司合作研發英文字體,甚至擴充廣東話常用字庫,加入「嘅」、「㗎」等文字。「其實還有一個更遠大的目標,我幾年前曾經做過一個名為『香港字』的項目,這款字體並非由我命名,而是早在19世紀初,由倫敦基督教傳教士Samuel Dyer在香港英華書院製造的一套鉛字字粒,分別有標題字與內文字兩種weights。我曾經參與過香港文化博物館在2020年至2021期間舉辦的展覽『字裡圖間——香港印藝傳奇』,當時以現代化方式重新演繹了百幾粒『香港字』鉛字,其實都想花更多時間去研究這個項目,甚至希望能製作出另一套電腦字體。」Adon認為「香港字」的線條粗幼分明,但當中有許多裝字結構,在現有的字體中已經難以見到,如左撇穿頂的「港」及冧篷頭作橫劃加左右兩點「字」等,諸多獨特結體方式若能重見天日,無疑是對電腦字體設計的一大裨益。

2020年,香港文化博物館與香港版畫工作室適值成立20周年,於沙田舉辦了以香港傳統印藝與字體「香港字」為題的展覽「字裡圖間——香港印藝傳奇」。
由Ronald Steur先生捐贈的「香港字」鉛活字(1859-1909年),現為香港版畫工作室藏品。
《無師自曉》(複製本)(1904)
由澳洲華僑領袖孫俊臣向中華印務總局購入4,000枚「香港字」出版,以澳洲華工為對象的自學日用英語課本,這種活字印刷當時被澳洲《每日郵報》報導形容為當時最先進的科技。


現代化強調去蕪存菁 造字切忌搬字過紙

設計字體時,對常人未必留意到的細節萬般雕琢、力臻完善,只因Adon深信傳統字體能否存續的成敗唯三字而已——「現代化」:「我自研發字體開始,便一直強調呈現這款字體的媒介——『螢幕』,現今社會人們的閱讀習慣絕大部份與電子螢幕相關,而螢幕顯示的文字線條有著遠超紙本文字的細膩圓潤。『現代化』就是要乾淨俐落、將傳統文字無謂的枝節刪去,如多餘輪廓線條、毛筆觸感等,由於我曾經修習過書法,我知道哪些線條需要保留、哪些需要刪走,成件事係一個理性嘅設計過程嚟,而普遍大眾所認知的『保育』則是偏向感性。」他又提出,曾見過有某些字體設計師是先將街邊的招牌拍下,再照辦煮碗將字體線條勾勒出來,當中演繹其實十分隨意,「因為佢冇了解過筆劃背後係點樣寫、點樣用筆,其實造出嚟的效果並唔好,一來係搬字過紙,二來就係難以應用在生活之中。例如『言』字部,理應『謝』字與『記』字的部首闊窄比例相差甚遠,而夾硬成個部首拉闊縮窄的話,筆劃就會Jam埋晒一齊,出現好多岩岩巉巉嘅線條……」

螢幕顯示的,為Adon平日設計字體時建立的曲線線條,當中每個落點與Handle的距離都十分平均,保證線條質素及一致性。
刀刻、書法與數位化(由左至右)字體三者的質感截然不同,只因Adon認為設計過程中無必要保留書法的筆觸質感,而是應該追求乾淨俐落的線條。
Adon又提出如果單靠電腦描字,而不是先了解字體結構、筆法,再由零開始繪畫字體線條的話,無論線條質素,抑或當中空間分佈皆都有頗大落差,落得弄巧反拙收場。

「好衰咁講,其實都好反映到有種心態係啲人覺得香港傳統視覺文化太多,但係又唔願意花咁多時間去理解或者演繹。就有少少用速食方法,『呀,呢樣嘢懷舊呀』,好快咁樣造咗出嚟,出到嚟個質素就好參差,以致呢啲傳統視覺文化好難流傳到落去,因為呢啲嘢其實真係需要花時間去研究。即係你唔可以攞一個公仔麵,同一個師傅練咗二十年去製作嘅拉麵比較,可能有人認為佢都可以叫做『拉麵』,但係事實上食落口個質素就係差好遠囉。」

香港舊有文化的消逝無疑令人著急,但Adon卻主張應該先聚首討論,決定舊文化是否有保存價值,再思考是否以現代化的電腦字體形式進行保育。

Adon苦口婆心的說道,他固然明白過去這十年香港的舊有事物消失得很快,令眾人心急如焚,想盡快保留這些傳統文化,但要令舊事物真正「活化」,先要思考清楚當中應該予以保留的部份,而非盲目以電子方式「搬字過紙」,

「當然有呢個風氣係好,但係既然開始咗去諗點樣保育舊文化,係唔係可以踏入另一個階段,諗下呢啲嘢應該點樣去重新演繹,而唔係一味有理無理都『保留』呢?進一步去蕪存菁,令佢日後可以應用到喺日常生活之中呢?我諗呢個先係設計師嘅責任同角色。」

【北魏真書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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