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點_FI

結婚兩周年家書:黑點

不經不覺,結婚兩周年紀念。兩年前,我們的婚姻由颱風「山竹」開始,接著來外頭世界驚變。時至今天,外面彷彿什麼都可以發生,如若一覺醒來,外頭又改變了什麼,也許都不致於讓人們極度驚訝。那天跟你看完電影,我在想,我們活在一個比起《天能》更為變化多端、更複雜、更誇張的世代。

世界劇變,家庭變成重要的固定點;無論外面如何變化,一旦踏進家門,有些東西是確定的,實在的,可握於掌心的。生命在不同時間有不同的固定點,我總稱這為「黑點」——

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(Ingmar Bergman)曾經患上一種內耳炎,這病,人稱「迷路炎」:人類的內耳負責人體的平衡感,當內耳受到感染,病人即整天處於眩暈狀態。伯格曼發現自己連站立都成問題,躺在病床,也得使用支架固定頭顱,以減輕暈眩之感。醫生想到一個方法,在天花板上為他繪畫一顆黑點,命他緊緊盯住。伯格曼凝視黑點,暈眩感驟減,假若視線稍微離開黑點,他便會重新墮進翻天覆地的暈眩之中。

原理很簡單,就是人們會告訴你,暈船浪的話,眼神別掃來掃去,儘量找尋一個不變的定點來凝視,島嶼上的山脈也好,遠處的一座冰川也好,總之是翻天覆地之中的不變;你的黑點,你的錨。

我曾經於泰國探訪偏遠小島,船程上完全缺乏「黑點」,甲板上或船艙內的乘客,不是嘔吐就是臉色蒼白,我以為從不暈船浪的自己可以避過一劫,方發現沒有黑點必然隨著世界顛覆,而自己不能是自己的黑點。

每個人都需要一顆黑點。

總得要找些什麼不變的來抓住吧,可以是金錢、成就⋯⋯如果這些都像島嶼一樣,隱如泰山。我選擇家庭,明白家庭的重要,猶如我從來未如此明白。

在社會運動裡,我見識許多於破碎敗壞之原生家庭成長的小孩,心裡明白,無論我如何安慰,亦沒法填補小孩內心的空白,他們沒有黑點,只剩自己面對顛簸的世界。我見證到一些缺乏黑點的人,因為無計可施,而聲稱靠自己就足夠。人的信念可否正是一己的黑點呢?我認為可以的,如果信念夠宏大,同時浪不夠巨大。

有家庭者,請儘量保護。有時,我感到自己是異世界裡的角色,身後高樓倒下,天橋爆炸,一千艘飛船在射擊,我一直向前行,舉目凝視黑點,家門出現了,一推門,後面的世界消失,回到確定的世界。

無論世界令我們患上多嚴重的迷路炎,每晚回到黑點,不再眩暈。

外頭的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呢?天曉,暫時倒能勇敢地說一句:拭目以待。能夠勇敢,也許只因我擁有黑點,船浪再顛,我有一個島嶼去好好看著,它安靜,它不變,它是你的愛,她是我的愛。

如無意外,這稿刊登時,我們會在小島上,在平靜中遠眺幻變的世界。

紀念日,送給自己一段短短的距離。

以便繼續後來的船程。

——寫於結婚兩周年紀念日前夕